她觉得还和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联结在一起,大家都生机勃勃,甚至劳碌疲倦。与这一群素不相识、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人在一起度过几十分钟,强过一个人坐在寒气四溢的出租车上前往医院,去面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。
她并不想去,但是推脱不掉——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借口她都说不出口,她实在做不到去拒绝一个将死之人要见自己一面的请求。然而,她的头脑里也没有升起“那毕竟是戴然”之类的念头,一点都没有,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无法主动产生这样的想法。这让她一边质问自己“你怎么可以”,一边又辩解道“我为什么要”,越想越混乱,末了只能直面一切的本源。
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,戴然在自己心中已经失去了曾经短暂占有的地位。戴然的排名不断靠后,在家庭后面,在事业后面,在回忆后面,成为基石旁边的尘埃或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草——在想起这个人之前,恐怕已经想起了许多其他,想起这人还是机缘巧合、短路火花了。
望着车窗外的大街,高玲又开始和自己做思想斗争。这怪她吗?不能完全怪她吧,毕竟戴然也多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,好像刻意不打扰、甚至躲着自己一样;毕竟当初,戴然不是一点错没有。
相爱既是两厢情愿,分手也是谁人无过。当然没有戴然执迷地追,怎么会有自己妥协地应?陷入爱情的人头脑都发热,区别只是自己发热,还是被传染的热。由此自然原因不同,强度有差,时间上也错开了。等到退烧之后,才发现两个人是方榫圆孔,削了谁都无法适应另一个。戴然没有准备好长长久久,甚至控制不好自己的热情和脾气,一边想要保护,一边不能控制强势,一边想要服从,一边难以听从自己。自己如若顺从她的想法去指挥,自己的意志不够强大,想法又常常反过去顺着戴然。戴然心情好或者还可以忍受的时候,愿意和她一道如此互相将就和忍耐;但如果心情崩溃不想忍受,戴然会出言指责她,指责不了几句,又开始怨恨自己。她呢,她的劝阻逻辑只有一个,“别气了别想了我的错以后我顺着你”,可是戴然想要的不是谁顺着谁——在生气的时候戴然会这样说,哪怕平时会想要自己去顺着高玲——戴然会说,不,你不要这样和稀泥,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啊,你要你要你要……
终于高玲明白了,戴然想要的那种完美状态,在自己身上无法实现。而戴然拒绝承认。
她从主动加入这游戏,到被动一起玩,到不再一起玩,到想要离场。也许对于戴然则是起初想要带着她一道游戏,后来越来越难,后来独自游戏,最后不知道是否要撑下去。她们都累了。
爱本是善良,但人会成长,给爱增加新的死因。
公交车上冷气很足,她身上的汗几乎凝结了。
好聚好散不难,她后来对人这样讲,虽然并不和盘托出使她得出这一结论的经历。她不觉得有必要让无关的人——即便这个范围约等于除了她和戴然两个人之外的所有人——知道故事的详情,知道她曾经和戴然尝试过一起建立她们的生活,那种在今天的能力范围内也很难做到的事情。她觉得她和戴然是好聚好散的——忽略来的时候她不太想来,走的时候她不想留,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她无情——她也真诚地希望戴然找到自己的幸福。自己后来很快找到了,但和戴然无关,完全无关,领证摆酒都没通知戴然,她相信戴然不想知道。
她相信。并且因为后来多年一直都没有戴然的半点消息而更加确信这一点。
你不想让我知道?那就不知道吧。城市不大不小,意外弄丢一个人不容易,刻意弄丢就很容易,久而久之,刻意不再刻意,但弄丢了就找不回来。
她很少思考会在什么情况下与戴然重逢。后来倒也见过几次,但总是她看见了戴然、戴然却没有注意到她,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。或许戴然也在同样情况下见到过自己,自己也不曾察觉。她从未尝试过再拨打戴然的电话,戴然也从未来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