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不着,便赤着脚在大殿的青砖上来回走,伏在案上怔怔望着跳动的灯光,直至天明。
都说穆公心胸宽广,宽容仁厚,可他更是一国国君。秦穆公想东出称霸,必然取道晋国,虽先有秦晋之好,两国联姻,可他早已看清楚,日后若是穆公想要东出,两国必有征战。
秦穆公雄心勃勃,有征战之时,就是他的身亡之时。
他其实只是这座府邸中的一只早已经知道自己死期的困兽,只能夜夜躲在大殿里,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,等待刀剑落下那一刻。
秦宫里有与他相关的人,秦穆公的妻子伯姬,她是夷吾同父异母的妹妹,曾在晋惠公将被穆公杀死时救他一命。
她曾在夷吾回国继位之前请求他接纳诸公子回晋,请求他善待故太子家眷,可夷吾都没做到,即便如此,她还是以自身性命为要挟救了他一命。
按照辈分,他该称她一声姑姑。
伯姬倒是偶尔召他去说话,但其实他看得明白,伯姬并不喜他,态度总是不冷不热,并不将他放在眼里。
他被叫过去时,常常跪坐在席子上,被人遗忘,等到日暮,他才被想起,送出门去。
巍巍秦宫里,夜路曲折,他慢慢孤身走过,夜色凄冷,冰寒入骨。那夜他忽然明白,秦地与晋不同,但也并没什么不同,都是困于一个画好的牢笼里,无法挣脱。
腿因在席子上跪了太久,寒凉入骨,他有旧疾,每每受凉,那种疼痛如针如丝,沿着骨头缝隙侵入,狠狠搅弄,直让人想将腿都锯断。挨着走出一段路,实在疼到无法前行。
衣裳单薄,不足以御寒,他冷得浑身发抖,俯身将手覆上自己的双膝,已经肿起很高。
脸上一阵冰凉,他抬头看天,就见大雪纷纷扬扬落下,秦地入冬了。
漫天大雪倾泻而下,纯白无暇,落在他的肩头,发顶,他抬起手,接了一朵。
那朵鹅毛一样大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,没化。
他怔怔看着,却并没发觉哪里不对。
直至身后有人呵斥:“什么人?敢在宫中徘徊!”
他怔了怔,缓缓转身,看了过去。
是穆公。
他身侧跟着几位大人,百里奚与蹇叔,还有几位穿着铠甲的将军,他不认得,也并未多看。
他敛眸,挺直脊背,不卑不亢行了个礼,清清冷冷道:“姑姑唤我来说话,留得晚了些,多有不恭,望其恕罪。”
秦穆公对待他一向礼数周全,他仁厚笑道:“无妨,寡人这就派马车送公子回府。”
话落,一侧百里奚也开口道:“如此,臣也告退了。”
接着,其余几人也纷纷告退。
穆公重视人才,用人不拘一格,秦国大臣里多有别国人才来投奔,都是些贤才良将。
姬赢并不愿与他们多言,落后几步,挪动了脚步。
他走得很慢,身侧有秦宫人掌灯引路,出了宫门,已经有马车在等。
秦宫人将他送上马车,敷衍地行了个礼,便转身回了。
他这样的质子,也并不指望会有人将他放在眼里,也并不在意。
他在马车上坐定,车夫挥动鞭子,马车辘轳前行。
实在冷得厉害,这轩车虽华丽,却是一片冰寒。
他的腿疼得厉害,额头渗出了细汗,抬手拭去,却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没了知觉。
他轻轻闭上了眼睛,轻叹一声,缓缓蜷缩在席子上,咬住唇,不敢发出声响。
路上没什么声音,夜已深,街上没人了。
他祈祷着快些到府上,再快些,可后一瞬,车外的马一声嘶鸣,车身猛得一晃,他的背重重撞在了车壁上。
这只是个开端,那马似乎受了惊,开始拉着车横冲直撞,他腿没力气,手几乎也动不了,在车里四处乱撞,头碰着了好几回,浑身骨肉都疼,他始终咬着唇,没吭一声。
等马终于停下来,他听到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色:“真是对不住,公子,你的府邸到了。”